星期二, 4月 25, 2006

不知去向的二十一世紀

回來了,說不習慣但又完美無暇的進入忙碌紛亂的生活中,仍舊工作,仍舊遊戲。
突然質疑自己是不是太玩世了點,回想那個在內地推廣有機種植的嘉道理農場基金會小伙子(人家年近30,但總覺得他的精神年齡比我少,或許是我太老人精也說不定)憂國憂民憂患肩負一切重擔的疲憊相,好像自己玩世的態度比較值得。既然來了,便好好地玩一場。

反覆思量世界所謂的進步與文明。在麗江開往昆明的夜班車一覺醒來,我在瀘沽湖遇到那一張張綻放的笑臉,驟然換成冷漠撲克似的一張張嘴,或許裝問路的傳銷人員太多,我這個外省路盲頓然變成城市毒物帶菌者,走到哪裡立刻鳥獸散。我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偶爾親近城市或活在城市人之中,究竟我應城市毒物般生存還是做個一無是處一竅不通的鄉下人。曾經嘗試在城市與鄉下的斷層中找尋適合生存的國度,最終發現不靈活的其實是我。

剛巧在網上看到龍應台的《我的母親和二十一世紀》,惶惑世界是否該沿着現在的方向「進步」,拿着列印的文章走到升降機前,連升降機也和應着發出vv嗚嗚的鬼魅之音。

但我不知道該送自己去哪裡。




明報‧世紀 《我的母親和二十一世紀》龍應台 2005-07-03

她那一代人所相信的,我這一代人大半不再相信。我這一代人所相信的,下一代人大半不再相信。下一代人想相信什麼?他們自己可能也不知道。人類集體所曾經信賴的,一次海嘯就暴露了那份信賴的脆弱真相。

八十歲的母親住在屏東潮洲,每天上午由印尼來的露露牽着她的手,走到半公里外的菜市場去買菜。這樣安排,是為了強迫老人出門走走路。

這半公里路有幾個十字路口,沒有紅綠燈,因為車子實在不是太多。一路上,她要經過一家書店,兩家花店,三家二十四小時超商,四家美容院,五家藥房,還有一家銀行。電線桿早已不是木材樹幹,而是灰白色的水泥,一根一根立在街角。桿柱上貼着「趕快懺悔」、「神愛世人」和「南無阿彌陀佛」、「回頭是岸」,緊連着「民間二胎貸款」和「男性入珠」茜。

沒有都市概念裏的人行道,人就走在敞開的馬路上,走過一間一間店舖的門口,看得見店舖裏正拿着飯碗追小孩的婆婆,正躺着吹頭髮的女人,正在涼椅裏打盹兒的老頭,正圍着桌子看電視吃飯的一家人。車子開得都慢,因為時不時一條流浪狗會從一塊空曠地裏闖出來;牠大搖大擺穿過街,也到市場。

母親很慢地穿過一個一個街口,跟花店的女郎點個頭,跟藥店的肥胖老闆說聲「早」,到了菜市場,她習慣性地跟人講價。先假設所有的菜販講的都是騙人的高價,不管他說一斤幾塊錢幾毛錢,一概很肯定地回說「太貴了」。我深信,如果小販說的是「送給你,不要錢」,母親也會搶着說,「太貴了」。小販也行禮如儀,「不貴啦,便宜啦」,成交之後,抓一把葱塞進母親手裏,然後歡歡喜喜地分手,明天再來啊。

狗,帶着機警的眼神,在肉攤旁巡來巡去。牠在晃動擁擠的人腿之間行走,卻能既不被人踩着,也不踩到人。像魚,在水草中游蕩。

我終於說服了母親來香港暫居。每天放周璇的老歌給她聽,晚上看林黛和樂蒂、凌波的電影,白天陪她出去,看繁華的香港。她鬱鬱不樂。三天後就糾纏着我,要回家。為什麼?我問她,為什麼?她望着窗外的大海。陰天,海上一片空濛,大嶼山淡淡溶着天色。她說,「水深,好可怕。」

「好,」我把她拉到屋子的另一扇窗,「那你看這一邊好了。」

這一邊,是山。台灣相思的樹冠蓊蓊鬱鬱,石栗的葉子正綠得出油,白頭翁在樹叢裏竄來竄去。老鷹在玩風,飄上飄下彷彿在測試山谷的深度和廣度。

母親看一眼窗外的山,搖搖頭,說,「山高。好可怕。」

晚上帶她到數碼港吃飯。以數碼科技為名義建造的大樓,外觀像一個太空來的不明飛行體,閃着藍光。走進大樓內部,突然變得幽暗,詭異的光照着地面,使地面像浮動的水面,看不出虛實所在。她緊緊抓着我的手。電扶梯節節上升,頭上的光,像捉摸不着的混沌天體,四周電視熒幕不斷地變換光影。

在一個餐廳內坐下,但很難說是「內」,因為這個空間既不「內」,也不「外」。它是四面穿透的,坐在裏面,看得見外面的形形色色。所有都是透明的,所有都是流動的,所有都是瞬間變幻的。牆不是牆,壁沒有壁,自己的那一張方圓小桌,並不讓你覺得它屬於你,反而時時在告訴你,你只不過是那個巨大的空間中的很小的一個點,而且那個空間一直在變動。

意大利麵上來了,加香蒜麵包。母親眼睛卻看着可穿透的遠處說,「你看。」

她看的是一節電梯,節節上升,可是到了頂端,卻空空蕩蕩的,好像一道天梯進入虛無。而另外一個露台,卻又憑空懸着,不知從哪兒來,不知往哪裏去。這個建築,沒有一根柱子是直的。

「整個房子,」她說,「好像要垮下來一樣。好可怕。」

我在斯德哥爾摩去看一個雕塑家的作品:一隻巨大的手掌,托着一個微小的做「躍出」姿態的人。

作品放得很高,我仰頭看,背景是一片冬寒漠漠的黃昏的天空。

我一時泫然。在我們所處的「現代」裏,哪裏還有那一隻手的存在?人一旦選擇了「躍出」,恐怕剩下的,就只有那冬寒漠漠的天空,自己去面對了。

母親的眼裏透着不安。那半節導向看不見未來的電梯,那懸空向虛無敞開的露台,那流動轉換的巨大空間,那拒絕給你承諾和安全的方圓小桌,那讓你看不清虛實的詭異光線、實體的虛擬假做和假象的真實呈現--我突然知道母親害怕的是什麼了。

她那一代人所相信的,我這一代人大半不再相信。我這一代人所相信的,下一代人大半不再相信。下一代人想相信什麼?他們自己可能也不知道。人類集體所曾經信賴的,一次海嘯就暴露了那份信賴的脆弱真相。一次一次名目不同的政權的轉換,一場一場以個人或國家為名的戰爭,使崇高的可以變萎瑣,鄙俗的可以變偉大;理想主義可以成為投機的手段,而投機者又成功地運轉着歷史;抵抗者可以變成壓迫者,而壓迫者可以永遠地得逞,不受歷史的懲罰。當一切價值都是可以變賣的貨品,當所有的價值都是一種技巧的「後現代」玩弄,你開始渴望緊緊抓住眼前屬於自己的那一張方圓小桌,但是,那張桌,你很快發現,就在一個轉動的大廈裏,你其實正隨着轉動。

二十一世紀的人,好像在乘電扶梯,很有效率地突突上升,在一節通往虛無的電扶梯上。

我買了機票,送母親回屏東。

2 則留言:

Thomas 說...

Q,有關進步與文明的走向,會和你走在一塊的朋友和家人,想必已經有了選擇。

我有時候也很擔心,世界會被所謂的發展和科技文明淹沒,但當你孭起背包逛一逛,你會發覺這個世界「無王管」的地方,還有很多。

感嘆一時就好,無須長嗟短嘆。
用心感受、虛心學習、不吝付出自己。
人生就可無憾。

P.S.星期日係咪真的cafe一下?

Qnie 說...

世界在向某個方向進步,是非常明確的。我認為只着眼在所謂「無王管」的地方是逃避問題,因為那個進步的方向已決定了世界的好與壞。

我想知道的是人究竟想得到什麼。愈來愈多人跟我說討厭香港,但我們花了多少力氣去改變現狀,不論是改變香港還是改變個人生活?

星期日當然去cafe,就看你什麼時間起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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